“七巧是个祸害。”
再读张爱玲的《金锁记》后,浮上心头的第一句话。
初读时,对她还是同情,同情她的际遇。再读,对她多了厌恨,厌恨她对别人的祸害。
一个人,作践自己也就罢了,抓着子女和他人一同堕入深渊,她就成了祸害。
祸害了自己的一生,也祸害了别人的一生。
挣扎独活
七巧嫁入姜家是经过正名的二少奶奶,可她在姜家人面前总是有些抬不起头来。
甭说姜家人了,就连下人都瞧不上她,拿她当成促进感情的谈资。
说来嚼去的是非莫过于吐槽她出身低,娘家不过是开麻油店的。谈吐涵养不够,尤其惹得各位姑娘臊得慌。还有些捕风捉影,讲她偷拿老太太东西。
不管背地里说什么吧,只要涉及七巧都不是好话,就连她哥嫂来家里,下人都不敢正常回话,都是附耳轻语,生怕被其他人知道。
每次这时候,七巧就一肚子火气,她家开麻油店的怎么了,她哥嫂来看她怎么了,为何偏要小心翼翼,低人一等?
七巧不服气,她一面应付哥嫂,数落他们,将自己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地倒给他们。又将自己攒下的家当捣腾给哥嫂,给别人话柄。
每次她哥嫂出门,谁看见说的都是,满满当当来了,满满当当走了。
七巧像是风箱里的老鼠,娘家觉得她越来越疯癫,婆家觉得她终究是个外人,两头受委屈。她又办事不得法,处处落人话柄,让别人瞧不上她。就连老太太,背过她也是频频摇头。
怪谁呢?她能嫁入姜家做儿媳,仗的全是得了软骨病的丈夫,成天躺在床上,坐不起来下不了地。
她一个妇人,虽生儿育女,可丈夫终究是个无用的。她要靠自己在姜家立足,她又没其他本事,能用上的只有早年间在麻油店卖油时的粗糙办法。
比如她自以为为小妹云泽好,劝老太太早日将云泽嫁出去,话飘进云泽耳朵,惹得一阵闹腾。
她以为是为别人好,替别人说了想说不敢说出口的话,殊不知,她却处处讨人嫌,让别人以为她是嫌弃小姑子碍事。
典型的好心办坏事,想做好人又不得法。
难怪,姜家三弟季泽对她说:“自古好心没好报,谁都不承你的情。你还满肚子牢骚。”
她苦苦努力向上走,只为在姜家争取一席之地,却屡求不得,反倒愈发被人瞧不起。
她就像堕入井底的青蛙,原想从井底一跃而出,屡次失败却又不甘心,一边原地打转一边试图向上,只是每失败一次,她的怨恨就增加一分。
在姜家,活着憋屈,又无自尊。
争来争去,却是主子不像主子,下人不像下人,刻在心里的只剩下幽怨。
画地为牢
七巧翻身做主人的时候,丈夫和婆婆均已去世。
她知道分家时,他们孤儿寡母任人欺负,将原本属于他们的钱和地被平均,用他们的钱补贴了老三家的亏空。
她哭也哭了,闹也闹了,无济于事,却足以让她恨透姜家。
所以,当老三季泽来找她叙旧,提议她卖地时,她又是一场大闹,她知道丢人现眼,知道被人瞧不起,也知道她跟老三厮混没什么大不了,毕竟她以前爱过他,可她偏不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她深知,老三此时找她就是图钱,她要他,就得装糊涂,装什么都不知道。可她不愿意,她从小一无所有,好不容易熬到今天,有钱有地了,她不甘心被他切分。
凭什么?这世间,对她七巧来说,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?
她宁肯守着钱孤寡一生。所有一切都不如钱来得实在。
七巧是守住了她的钱和地,而她的人生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
她变得更加暴虐,更加地由着性子胡闹。随意打骂丫头,下人们稍有不慎就被换。
就连哥嫂来看她,也得见天受着七巧的絮叨,实在受不了赶紧拿着东西走人。
侄子春熹倒是个例外,他安住了不少日子。在旁人以为七巧容得下他,心性转了的时候。他又被七巧咒骂着赶出了门,起因不过是他一把扶住了快要跌倒的长安。
当蓬头垢面,躲在暗处的七巧猛地闯了进来,破口大骂时,人们才知道在七巧心里眼里,侄子和其他人一样,都是贪图她的钱,害她不成就盯上了子女。
此时,在她心里,在她的世界里已无好人,都是处心积虑,处处算计她钱财的人。她不服气,她自己怨恨不算,还要拉上女儿长安一起,直白地告诉她:“男人,碰都不能碰,他们想的只有你的钱。”
为了让女儿死心,她硬是给她裹脚,任凭谁劝都不听,非要折磨着筋疲力尽才罢手,她过瘾了,长安的脚也废了。
七巧将自己死死扣在那一栋房子里,馊了臭了,还乐享其中。她知道自己控制不了别人,就发疯似的控制子女,让他们跟着她一起吸大烟。
长安大了,但凡有人介绍婆家,她就各种推脱,说姑娘是她的,她负责养。等到长安大的嫁不出去了,她又改口埋怨长安无用。
长安好不容易订了婚,她又觉得能看上长安愿意娶她的能是什么好人,生生将婚事搅黄,顺带羞臊了弟媳一番,惹的谁都不愿登她的门,跟她断了关系。
她活了半世,糊涂了半世。她把所有人都当成了眼中钉,看谁都是坏人,盯得全是她的钱,她要死命地护住,她愚蠢地将所有人都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。
她半人半疯地活着,还不让处处祸害别人,拉着子女给她陪葬。
祸害别人
首当其冲被害的就是她的子女。
她发现儿子长白跟着他三叔寻花问柳时,她想尽办法让儿子加重大烟瘾,天天躲在家里,只顾抽烟。
为了让儿子收心,是给他娶了一房媳妇,偏又将他留在自己身边,娘俩躲在一处抽烟,娘不像娘,婆不像婆。
抽烟就罢了,还时时蛊惑儿子讲他和媳妇的八卦,只要打听点什么出来,就赶紧叫人喊着亲家母一起打牌。
添油加醋地转述,话里话外都是媳妇不检点,当着众人面臊亲家母,让她再也不敢登门,在七巧心里,她又成功地赶走了一个贪婪之人。
七巧将当年自己在姜家受的屈辱成功套用在儿媳身上,见天没有好话,阴阳怪气的羞她。耗不住婆婆羞臊的媳妇,日渐衰退,竟跟公公患上了类似的软骨病,整日里躺着,以泪洗面。
婆婆七巧倒是得意了,她一边数落着媳妇不中用,一边给儿子续弦。
大房咽气的时候,二房刚生了孩子不久,她是被扶正了,可她心里的幽怨也更重了。终了,她跟大房一样,实在受不了婆婆的羞臊,跟着离世。
媳妇被咒死,儿子被彻底毁掉。女儿更不例外。
女儿长安的婚事被她搅黄后,长安和未婚夫成了朋友。此事,被七巧得知,她又心生一计。
她先是假意请人家来家里吃饭,待长安未出来之时,她用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,装作不经意地提起,长安还在抽烟,让她的朋友心下一惊。
她明知长安已在努力戒烟,可她就是看不惯她要正面生长,她非得摧毁她,让女儿失去唯一的朋友。
七巧通过她的恶毒,将女儿牢牢锁死在自己的笼中,不得解脱。
直到她去世,儿子女儿分了家,逃是逃出来了,却发现他们的人生早已残破不全。
儿子长白变得人不人,鬼不鬼,每天混迹于烟花巷柳,无事就抽两口,混沌度日。
女儿长安疯疯癫癫地穿梭在人流中,随便找了个男人,过日子。
七巧用锢住自己的那条金锁,成功锁死了自己,也明里暗里地锁死了其他人。
七巧的悲剧源于她无法接受自己
七巧最悲剧的地方在于她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自己。
她太过在意身份和地位,老公不中用,靠自己努力换姜家的一席之地,却总白费功夫。
她变得刻薄、牢骚,越来越多的怨恨。
她的怨恨在分家时又被刺激,导致她越来越迷茫,越来越孤独,“为什么那么努力都得不到认可,为什么谁都敢欺负我?”
她不明白,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弱者受欺,她哥敢将她嫁到姜家,就是因为她比他弱,她进了姜家被人瞧不起是因为她出身不行,她想反抗,又不得法,结果总好心办坏事。
外界的欺压,加上内心被压抑的自卑,造成了她悲剧的命运。
哪怕从姜家搬出了,她仍将自己的魂儿留在那里,锁在那里。
她不服啊,所以她要用尽全身力气套住儿女,只有他们是唯一听自己的,不敢反抗的,让她有当家作主人感觉的人。
这才是七巧的最可悲可恨之处。她毁了自己也要毁掉子女。
倘若她稍看透一点,接受自己的出身,接受自己的命运,她还能在姜家有一席之地。她还可以大大方方地做人做事。
偏她太过在意别人的评价。在她内心深处,她无法全心全意接纳自己,只会步步沉沦,毁人毁己。
她的悲剧,由外人和她自己一手造就,她堕入地狱还不忘拉上子女。
透过七巧,看过她的命运和她子女的命运,才发现,一个人唯有完整地接受自己,才能平和地接受别人,才能淡然地抵挡外界的一切。